我们不仅需要严肃的思考,也需要真实的体验,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这里是书评周刊新开办的散文专栏,每一期,我们会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篇与体验相关的散文。从宠物到旅行,从购物到运动……不拘于主题,也不拘于形式,共同点是它们都关乎日常,关乎体验。
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当下,所有人都在讨论人类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们的肉身所带来的体验会是最后的堡垒吗?这也许可以看作是一种“重建附近”的努力,我们希望可以在这些文章中,保存一些个体生活的经验,也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记忆。
今天的文章,与身体的病痛有关。作者讲述了她意外骨折的经历,骨折之后,她经历了近半年的康复治疗,如今已经恢复正常行走,但仍然不能进行跑跳运动。身体的复原需要长久的时间,它比我们想象中脆弱,又比我们想象中强大。当人身处意外与病痛之中,她的感受如何,又想到了什么?她记录下了自己在病中的杂感,或许也可以为我们带来一些不同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及的骨折处置与就医分享,仅代表作者自身的经历,不构成医疗建议,也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
疼痛与羞耻
大半年之前,大约是去年盛夏,我在骑车上班的路上摔倒,导致左小腿骨折,胫腓骨断裂。摔倒的当下,我看到自己的左脚掌180度扭转,朝向了身后。我有些蒙:人的脚是向后的吗?好像不是吧。于是我把自己的脚掌掰正,转回了前面(这有造成二次创伤的风险,可能损伤已经受创的血管与神经)。如今想来,当下那一刻人其实是麻木的。过了几分钟,疼痛才开始袭来。如果要概括骨折的经历,大约就是:疼痛,疼痛,疼痛。漫长而尖锐。
在众多的疾病当中,骨折或者说外伤可能算是“病耻感”最少的。它不像很多疾病,常常牵出复杂的联想与隐喻。如果一种疾病的发病机制没有被彻底解释清楚,它们往往更容易带来联想。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谈到结核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想象成一种贫困的、匮乏的疾病,而癌症则被认为是一种中产阶级的疾病。前者令人联想到忧郁、苍白与瘦弱,而后者则令人联想到过度的饮食、工业化以及它所带来的污染。身体内部的异常运作,不管是结核、肿瘤,抑或病毒的侵入,通常会唤起一种羞耻感。骨折不牵涉太多复杂的诱因,它往往因为一些意外引发,最终也会慢慢痊愈。但即使如此,骨折还是带给我无数羞耻的时刻。大概如同桑塔格所说,健康与疾病本就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疾病的隐喻》,作者:[美国] 苏珊·桑塔格,译者:程巍,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7月。
在受伤之初,听得最多的一种质疑是:你的骨头太不结实了吧?你是不是骨密度太低?骑自行车摔倒的很多,怎么会直接把腿摔断?这也是我在受伤之初常常反刍的问题。我做错了什么?是我的骨头太脆弱了吗?即使是上班路上受伤的这个事实也给我带来羞耻感,这在有朋友得知我受伤原因时发来的一连串“……”中达到顶峰。对方可能只是想表达惊讶,但人在病痛中大概格外脆弱。多么无趣的受伤。我并非挑战什么高难运动,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或爱好,只是因为去上班而骨折了。这多多少少很无趣——一种单纯的不走运。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经过自己摔倒的路段,不敢看到我骑的自行车,更不敢去回想我摔倒的那个瞬间。如今写下这些恐惧和羞耻,它们已经很遥远,也变得不可思议。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如此困难——时过境迁,就连理解自己都不那么容易。
后来,我的康复医生提及临床上更多不可思议的骨折,有人只是从不到半米的花坛上跳下来就小腿骨折,有人只是走路时踉跄了一下就脚趾骨折。意外发生的毫秒之间各种力瞬间叠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在摔倒的刹那很难调整恰当的着地姿势。当然也有更多人在滑雪或其他运动中骨折。但说到底,绝大多数的骨折都是意外。

电影《好东西》剧照。
救护车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天旋地转之间,我竟然还不忘拿出手机在软件上打了卡,协调了工作交接,千般万般,不要耽误工作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植入程序。这大概是属于当代人的魔咒。我被送进了最近的医院,医生要求联系家属,等待期间,我被推去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做CT时,我受伤一侧的脚掌朝外撇开,超出了机器的圆形入口,随着医生按下按钮,机器撞在了受伤的腿上。“砰”地一声,机器停了下来,一阵刺骨的痛,我忍不住叫出声。医生踱步出来,用胳膊肘将我的腿往里顶了顶。我问:“医生,做CT可以帮我盖一下防护铅衣吗?”医生没有讲话,转身走开,又按下了按钮。检查室的冷气如同冰窖,人在巨大的医疗机器面前也如同蝼蚁。铅衣就在旁边,但我无法动弹,甚至失去了再开口的能量。当人的身体受创,是否精神也会衰弱?
家属终于赶到。医生告知必须手术治疗,将断腿连接固定,之后疼痛感会降低一些。我一听到“疼痛感降低”几个字,马上要求手术。人在剧痛当中的意志是如此薄弱。但家属看到那家医院的情况,坚持要转院。一通拉扯,几番折腾,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转院。转院后要先进行石膏固定,医生将断骨左右旋转对齐,再向前推进,让腿骨力线复原,我听到自己发出从未听闻的声音,不似人类。新的医院手术已约满,唯有等待。每一刻都是煎熬,侧身不行,抬腿不能,一动不动。陪伴我的只有空白,于是不停歇的疼痛更加鲜明,当我试图去描绘它,才发现语言是如此贫瘠。语言是一种逻辑,而疼痛蔑视理性。
煎熬中终于等到了手术的日子,期待盖过了疼痛。护士推我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甚至跟家里人兴奋地挥了挥手。手术室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麻醉师、病人,进进出出,喇叭里通报着准备手术的通知,一切井然有序,甚至带着些生机勃勃。手术是半身麻醉,我的头脑清醒,但下半身沉重而失去知觉。手术的过程如同一场施工,有锤子有钉子,充满了敲击与捶打。得益于医生团队的专业细致,施工很顺利。
但手术之后,等待我的仍然是漫长的疼痛。手术后的几个小时,麻药慢慢退却,疼痛重新袭来,这一次换成了炸裂的钝痛,从皮肉转向了骨头的深处。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的身体原来有如此多的层次,而每一个层次都蕴藏着剧痛的能量。护士来挂上了镇痛药,但疼痛依然排山倒海,于是夜里加了安定注射,还是痛,吞下止痛片,仍然痛。那一夜,似乎只能与痛相伴,它在说:没用的,彻底感受一下我吧。它只要稍微抖擞精神,我就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X光片也要美?
康复初期,为了预防血栓,也为了减轻疼痛,伤腿要垫高、冰敷,让腿部高于心脏,促进下肢静脉回流。这代表我很难坐起来,大多数时候只能躺着。阅读变得困难,于是开始听书。
其间听完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写到自己刚刚瘫痪坐上轮椅的时候,每天都在巨大的悲伤中怀念他能站着打篮球的时光,之后生了褥疮,又开始怀念几年前可以安稳坐在轮椅上。后来得了尿毒症,怀念起当初长褥疮,又过了一些年,要透析,清醒的时间很少,又怀念起不必透析的时候。是啊,任何灾难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我以前大概也是读过这些文字的,但已经忘记了彼时的感受,病痛中再读(听)到,想到他,想到他因为病痛所承受的苦,几度鼻酸。

《我与地坛》,作者:史铁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
我被史铁生30多年前写下的文字触动,但又在心里拷问自己:你为什么会在病中想念他的文字?是看看世上也有其他人受着苦,受着更大的苦,这让你感到安慰,感到有力量?没有答案,人就是这样充满共情又充满残忍的物种。
坐轮椅出行时,我才意识到竟然有那么多地方难以用轮椅通过,惊觉健步如飞时几乎从未在意这些充满障碍的通道与楼梯。在我无法行动,只能躺在床上数日子时,我和家里人仍然拥有力量,因为我们知道骨折终究会愈合,现在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有些时刻,我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担忧:那些常年卧床的病人呢?照护他们的亲人呢?到底是怎样的心情,需要怎样的力量才能支撑?而当我动弹不得,这样的话题皆为禁忌,哪怕只是提起一句也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我们很有默契地让这样的念头闪过,最终只是回到自己的困境里来。
骨折的康复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关口:要尽量活动,防止静脉血栓;又要注意休养,以免影响骨骼愈合;要顺应骨骼的力线,又要扭转错误的发力。如同所有有创手术一样,预防伤口感染是要闯过去的第一关。有一段时间,我的伤口疼得厉害,腿也肿胀,鼓起勇气联系医生,医生让我等换药时拍照片过去,看看伤口恢复的情况。因为放置骨钉,小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九个伤口,我其实一直不敢也没有看过那些被缝合线与钉皮器覆盖的皮肤。换药时我硬着头皮拍下了赤裸的伤口——对一个很少生病住院,也没见过什么血肉模糊场面的人来说,那照片堪称触目惊心。因为累积的医用胶带粘贴,反复干涸又反复染色的碘伏消毒,小腿上布满了又黑又黄的痕迹,邋遢而污秽。这实在有失体面,我忍不住调亮了照片,好让画面上的污迹不那么明显。医生很快回复:发原图。我只好灰溜溜重新发了原图过去。现在想来很是好笑。但又多么正常啊,如果你想到一个普通女性,可以对自己的外表严苛到何种程度:即使是在剧烈的疼痛伤病当中,也希望尽量保持自己是整洁的,体面的。
而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骨折后相当长的时间,我无法照顾自己大小便,只能在床上解决。这由我的丈夫帮忙完成,而我们实在还没有老夫老妻到可以让他观看我在床上排泄的程度(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一段关系倒也不必进展到如此地步)。但这又如何呢?你会接受一切。后来,这件难堪的差事又落到了我妈身上,原以为换成亲妈会好一点,但并没有,难堪还是一样的难堪。有时候正是因为学会接受这些原以为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人会变得不一样。我想写变得“更强大”,但仔细想想,其实只是变得不一样。

受伤时的X光片,作者供图。
为什么我会对自己的外表如此严苛?如同很多人一样,这大概也是一桩错综复杂的谜案,交织着家庭、社会与文化的基因。受伤后,爸爸来看我,看到我的腿,第一句话是问:你腿上留下这么多疤痕?这还能恢复吗?妈妈看到我一直喝骨头汤,嘱咐我还是少喝一些,都是嘌呤,“还容易长胖”。爸妈都是对自己的外表极为讲究的人,每次出门,从头到脚,细细检视,誓要做村里最靓的仔。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大概会对外表格外敏感。
康复训练的后期,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放了受伤的X光片。一个并不相熟的男性评论道:这腿很壮实。你看,即使是一张腿部的X光片,也无法逃脱审美的凝视。漫画腿,A4腰,白瘦幼……我们被包围了。我其实不像爸妈那样讲究,自认也不是一个热衷于“服美役”的人,只希望自己是整洁舒适的,但我仍然感到那种关于“美”的义务在召唤着每一个女性,不管是哪一种“美”,你总要占有一种——虽然我们并不欠这个世界美丽。
好在我已不被“壮实”这样的评价所激惹,我的腿是健康的,强壮的,有力的,于是它就是至高无上的,完美的。它曾带我走过山川湖海,支撑我的生活起居,我不再要求它给我“更多”或者变得“更瘦长”。
漫长的康复与几个瞬间
可以坐轮椅外出之后,我开始去家附近的社区医院做康复训练。
社区医院服务于街道内的居民,医生和患者很多都熟识,相较三甲医院,患者量小一些,医生跟患者的沟通更为细致。康复训练每次要持续半小时,训练期间病人跟医生也可以有更多交流。感谢我的康复师,我骨折之后的担忧,三不五时袭来的疼痛与焦虑,因为他的专业与耐心被承接舒缓不少。他有多么耐心呢?我的小腿胫腓骨都断了,但医生只处理了胫骨,打上了髓内钉,腓骨在手术后仍然是断裂的,没有固定。我询问康复师,他解答说胫腓骨骨折临床上常常只固定胫骨,因为胫骨是主要的承重骨,腓骨较细,植入髓内钉会带来新的创伤,它自行愈合是可以长在一起的。但这个问题显然不止我一个人担心,随着陪我去康复的家人变换,我的丈夫,爸妈,公婆都会问一遍,有人还不止询问一遍…… 这样想想,我似乎也能理解在做CT检查时,面无表情不闻不问的那位医生。有时我忍不住打断家人,但康复师每次都会耐心地再解答一次。康复师说:病人和家属面临突发疾病本就容易焦虑,病情一直在变化,你们见到医生想多问问很正常,何况同一个问题还有不同的侧重点。

康复训练后期,练习恢复正常步态,作者供图。
康复训练算是我受伤后第一次回归到人群中。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社群。病人中有中风后胳膊腿不利索的,也有像我这样外伤后来康复的,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有一个家庭跟病痛抗争的历史。同病相怜的病友们彼此点头招呼,算是鼓励。
有一天,我正在做康复锻炼,一位护工推着一个老奶奶停在我和康复师面前,护工对康复师说:大夫,她想跟您道歉。又转头对老奶奶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护工说:“张医生,对不起。”老奶奶说:“张医生,对不起。”护工说:“我不该打你,请你继续给我治疗,好吗?”老奶奶说:“我不该打你,请你继续给我治疗,好吗?”康复师听完笑起来,说:“没事儿,明天我们继续治疗。”她们走后,康复师说是因为他给老奶奶做康复训练时,有些动作会让老人感觉疼痛,老奶奶就打了他。
在这里,每一个年轻、健壮时曾叱咤风云的人物似乎重新变成了小孩,再次学习站立与行走,捡拾与拿取。康复训练时的许多动作,的确令人疼痛难忍,为了保证关节的正常活动,康复师有时只能用力将角度掰开,康复大厅里常爆发鬼哭狼嚎。
我从受伤的盛夏慢慢捱到了初秋的九月。坐着轮椅从家里去社区医院的路上,我喜欢抬头看看天。秋天的北京可能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候,微风渐凉,天空幽蓝。看到那天空和白云,的确会“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九月末的一天,爸妈一起陪我去医院做康复,妈妈在马路内侧缓缓推着我,爸爸在马路外侧伸手护住我们。回来的路上接近中午,爸妈边走边商量着中午吃什么。路边有高大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忍不住俯身捡了几枚树叶。我竟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我没有想到,对于一个已称不上年轻的成年人来说,爸妈的陪伴,久违的我们仨,慢慢走过的这一小段路,仍然让我如此渴望。我很庆幸,那一刻我没有想到他们充满龃龉最终分崩离析的婚姻,也没有想到我和他们之间复杂纠葛的东亚式亲子关系,更没有想到家庭和私有制抑或父权的压迫…… 我只是停在那一刻,享受了一小会儿属于我们仨的团圆。

捡来的银杏叶书签,作者供图。
我想起自己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安静炎热的午后,我曾感受到身体里涌上一阵不可忽视、难以阻挡的轻松。持续,剧烈,清晰。我感到有些东西从我身上脱落了。是一些念头,一些曾经长久束缚捆绑着我的念头。诸如: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一切似乎没什么意义。虚空,虚妄,虚无。过去的很多年,它们有时候深潜,有时候漂浮,有时候凝聚,有时候散开,但从没有离开过。
这一次,没有预兆也没有原因,它们不再紧紧抓住我。我甚至感受到它们松开时,我身上的皮肤弹出了一点。肩膀,腰腹,脚踝,彻底地轻松下来。它们窸窸窣窣地落在了地上,四处看了看,随后离开了。我知道它们对我不再有力量。
我曾试图解释那个时刻我感受到的是什么。比如,那是因为我意识到人能自由地行走多么幸福,人能照顾好自己的日常多么珍贵。人身难得,健康难得。但这似乎解释了什么,又远远不够准确。最终我只能承认,那只是一种体验,它只是在那一刻笼罩过我。它来自身体,来自感受,也可能从天而降,但唯独不来自头脑和逻辑。那些念头是假的,而存在是真的。那些曾经长久纠缠的念头离开了我,将我留给了存在。而我几乎是第一次,心甘情愿。
如果一定要说骨折带给我什么,大概是它带给我几个这样的瞬间,让我回到了“人生识字忧患始”之前的那些时光。不依靠思考,而捡回了身体。痛苦不是什么经历过才完整的事情,但如果不得不经历了,记得几个这样的瞬间,也好。

《我的阿勒泰》剧照。
作者/张婷
编辑/走走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