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6年费城世博会中国展区入口。
2025年日本大阪世博会已于4月13日开幕，将持续至10月13日。
世博会的历程，缘起于1851年伦敦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博览会“Great Exhibition”（伟大的博览会）。当时，英国刚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各国工业技术的比拼和展示成为首届世博会的重点。
看到可观的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19世纪后半叶，欧洲和北美诸国竞办世博会。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清政府首次以官方名义派员参加，具体操办工作由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Hart，委派粤海关税务司包腊Bowra执行。
维也纳世博会上中国瓷器、灯笼和雕花木床。
赫德与包腊，都是宁波人的“老朋友”。出于熟悉度、便捷度各方面原因，早期世博会常见宁波身影。宁波产的家具、木雕、相框频频获得世博会奖章，宁波“输出”的木匠乃是搭建“中国馆”“中国景”的主力。
本期内容，让我们从认识一个叫“孙信耕”的宁波木匠开始。
神秘的“Sung Sing Kung”
创建于1799年的波士顿迪美博物馆Peabody Essex Museum，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博物馆，拥有世界上最大、最全面的中国外销艺术品收藏。
该博物馆收藏着一张造型别致的“月床”Moon Bed，网站注明其为中国“Sung Sing Kung”的作品，曾在1876年美国费城世博会上展出，1977年由私人藏家捐赠博物馆。
迪美博物馆收藏的“月床”。
“Sung Sing Kung”（Kung一作Cung）的名字，频见于早期海关博览会史料。这个名字曾经困扰中山大学近代中国海关史学者李爱丽很多年。
1992年出版的《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1874-1907）》第二卷将其译为“宋兴功”，其人作为木匠于1878年1月和中国团队一起到达巴黎，为当年5月开幕的巴黎世博会做准备。
一封1878年3月8日从巴黎寄出的信中提到，“宋（兴功）已在上个星期天安装好第一个展品陈列橱，同时开始装修中国馆内接待室的屋顶”。同年4月5日寄出的一封信，金登干形容了“两天前，展销商亭的右侧被大风吹倒，屋顶被掀落在地摔得粉碎……宋当时安然坐在亭子里吸雪茄”的场景；同时他又表示，“宋把展览柜做得非常漂亮，与日本的展览柜比，形成鲜明对照，日本人把每件器物本身都设计得过于朴素简陋。”
1878年巴黎博览会上孙信耕带领工匠修建的中国亭。
“Sung Sing Kung”姓名的答案，来自一张1876年费城世博会中国展区入口的照片。一个偶然的机会，李爱丽在网上看到此照的清晰版，只见展区入口中式牌楼左下方，俨然有“金陵李圭拟联，宁波孙信耕承办”字样。
答案就这样解开了。
1876年费城世博会中国展区入口木质牌楼上有李圭与孙信耕的署名。
用他的中文名检索，李爱丽在出席巴黎世博会的中国公使郭嵩焘日记，以及1878年10月的《申报》上，都找到了“孙信耕”的名字，关于他的画像逐渐清晰。
惊艳世博会的宁波木匠
2022年，宁波收藏家华先生从英国拍卖行寻访到一件孙信耕的作品，拍卖行简单介绍为“中国手工雕刻木相框”。
1862年孙信耕制作相框正面。
这是一件用中国工艺制作的欧式相框，楠木材质，宽、高均为35厘米，两侧柱子上各雕一条中国龙，上沿口3个圆盘雕刻的场景，分别为“农耕图”“进城图”和“待渡图”。其中，右侧圆盘侍从举着的牌子上分别写着“奉化”“正堂”。
上有“奉化”“正堂”字样。
正中一个圆盘背后，有一张贴纸，有“宁波Sung Sing Cung”字样，介绍他是一个雕刻家、相框制作师。下方标识显示，这件相框曾获1862年英国伦敦世博会奖章。
背后证明其身份的贴纸。
如前所述，中国以官方名义参加世博会是从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开始的，一直到1904年，中国参加世博会都委托海关全权代理。孙信耕的相框是通过何种途径亮相1862年伦敦世博会，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它的出现无疑提前了宁波产品亮相世博会的记录。
赫德，1854年10月至1858年3月在英国驻甬领事馆任翻译，1861年到1908年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之职近半世纪。在他任期内，赫德总共组织晚清参与了二十余次国际博览会，故而这段时间的世博会也有“赫德之赛会”的戏称。
1873年的维也纳世博会，赫德委托包腊负责。包腊其人曾在1867年至1870年间任宁波浙海关税务司，对宁波的情况相对比较了解。在他本人撰写的《1873年维也纳国际博览会中国海关各口岸征集展品目录册》中，宁波的展品被分成12大类，另外还有2类模型器具和1类杂物。
宁波口岸输送到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的商品。
出自2018年版《龙廷洋大臣：海关税务司包腊父子与近代中国（1863-1923）》。
据宁波大学从事近代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学者田力整理，在“展示社会生活的模型与工具”类别中，宁波天封塔模型、灌溉农具模型、宁波女子模型（展示独特的缠足方法），以及一系列的宁波船模，如脚踏渔船模型、竹制渔筏模型、宁波北船模型、改进的中式平底帆船模型、舢板船模型等都曾亮相维也纳世博会。包腊也奉献出自己收藏的5件家具，分别是宁式雕花床架、衣柜、茶几、雕花书柜和橱柜，全部来自宁波。
此外，“还有一位Sung姓朋友提供的雕花画框、身穿官服的高官雕像、镶嵌象牙雕刻的花鸟图案的桌子等”。这位“Sung姓朋友”，也是孙信耕。
1873年参展维也纳世博会的宁波家具，据注释，部分由孙信耕提供。
据李爱丽统计，1873年维也纳博览会，孙信耕一共选送了总价值235英镑的木雕家具，大约十来件，大到价值100英镑的木雕床架，中到价值10-30英镑的木雕衣柜、桌子和茶几，小到价值5英镑的木雕画框都有。这些明码标价的产品很受欢迎，受到博览会主办方奖励，在木制品门类下，获得优异奖章。
据载，维也纳世博会上还销售过浙海关洋员、摄影家谟尔C.F.Moore拍摄的195幅摄影风景和肖像的底片，用以表现“浙江省居民的风俗习惯和职业，以及该地的建筑与自然特征”。照片集目录显示有孙信耕木器行的照片，也有孙信耕送展床架的照片，只是不知这批照片下落为何。
谟尔照片集目录节选，转自李爱丽《孙信耕：19世纪世博会获奖“专业户” 》。
珍贵的相册
谟尔的照片不知下落，阿查理Chaloner Alabaster的相册则幸运地于2013年面世。
阿查理，英国外交官，据宁波老照片研究者水银考证，其人曾在1873年5月至1874年7月间担任英国驻甬领事馆领事。
出现在拍场的这本相册共有照片120多张，其中有6张照片拍摄了25件甬作家具，包括红木清雕、嵌镶家具，做工繁缛、纹饰秾华，带有较为明显的巴洛克特征。经对比，这批家具正是远涉重洋，被宁波浙海关文牍李圭带到美国费城，代表中国参加了1876年费城世博会的那批，包括孙信耕的那张著名的“月床”。
出现在拍场的阿查理相册。
相册中的“月床”，是1876年费城世博会展品。
李圭，南京人，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以官方身份代表中国参加世博会的第一个中国人。1878年，李圭出版了一本《环球地球新录》，介绍参加费城世博会的情况和感受，大部分中国人也正是通过此书第一次比较真切地走进世博会。
李圭。
李圭在《环游地球新录》中记录的1876年费城世博会。
据李爱丽研究，孙信耕选送了90多件木雕家具去费城，包括床架、落地屏风、壁炉防火屏、桌椅、茶几、衣柜、边柜、展示柜和木匣等。其中，床架有三个，一个大型床架、一个法式床架、一个拱形床架（即月床）。浙海关税务司对此记录，孙信耕的商品总价值约12000至15000银元（12000银元约值2600英镑），他本人亲自赴会，还带着7名工匠。
显然，孙信耕尝到了在世博会上销售产品的甜头，通过前期积累，与海关的关系也不错。海关同意他带领团队赴美，承担博览会中国展区的展陈搭建和装饰工作。孙信耕的优秀展品再次受到主办方的赞赏，在家具门类获奖，获奖评语是“非常丰富的展示，雕工华美精湛”。海关史料记载，孙信耕带去费城的床架，单价高达600至800英镑。
1876年费城世博会上孙信耕带去的床架。
孙信耕的“月床”在1876年费城世博会上。
据目前资料所见，除了美国迪美博物馆收藏了“月床”，费城艺术博物馆（费城世博会一处展馆改建而来）也收藏了孙信耕当年送展的一架木雕屏风。
费城艺术博物馆藏孙信耕制木雕屏风。
两年后的1878年巴黎世博会，如前文提及的《中国海关密档》记录，孙信耕再次与海关合作，率领团队赴巴黎担任中国展区的搭建工作。
因为中国商品在费城博览会上颇受欢迎，有更多的中国商号委托海关在博览会上代销商品，孙信耕本人也准备了更多商品参加博览会，包括130多件木雕家具，另有189个适于作为参观纪念品的小相框，还有84件专门从北京置备的景泰蓝花瓶和器皿，以及精美的绣花窗帘8幅。最终，木雕相框和绣花布艺获得了主办方授予的银质奖章。
1878年巴黎世博会上孙信耕制作的木雕相框。
西式风格的甬作家具
孙信耕的参展史，也是宁式家具走向国际的一部历史。虽然他的作品，经常是为满足西方受众品位而打造的“定制款”。
这些来自宁波的“定制款”家具一直到1904年的美国圣路易斯世博会上都还占据着主流。
与往届不同，清廷对圣路易斯世博会显出前所未有的重视，皇室成员溥伦贝子亲任正监督，代表慈禧形象的油画作品也出现在了展厅。今天的圣路易斯密苏里州历史博物馆Missouri History Museum收藏着一套宁波桌椅组合，紫檀木镶嵌白木纹饰，漆面光滑，做工繁复，正是圣路易斯世博会的展品之一。
图自王正华《呈现“中国”：晚清参与1904年美国圣路易万国博览会之研究》。
学者王正华在解读这套家具风格时说，“宁波家具是常见外销品之一，尤以镶嵌及复杂的雕镂技术闻名。此漆桌上摆置以寺庙建筑为仿的木柜，双门雕花镂空，屋脊上蟠龙为饰，遍体镶嵌白木纹饰，种类繁多，做工精巧。桌上置柜以摆放文具，本非中国习惯，不见于中式家具中。椅子又为旋转椅，就功能及结构而言，皆为西式，然遍体却镶嵌中国式纹饰，包括松、梅、竹、菊、兰、龙、凤凰、鹿、太湖石、双喜、如意串等个别纹饰，以及花园景观、渔樵耕读中的渔人与农夫……相对于西方传统，镶嵌与雕镂本为中国家具特色，久为西人认识，此套宁波桌椅反复展演这些技术，制造出‘中国高级家具’的印象。”
带有宁波风格的漆桌，圣路易斯密苏里州历史博物馆藏。
从图片来看，这套家具所用技巧即今宁波国家级“非遗”骨木镶嵌。转椅设计，一则满足西方人功能性需求，一方面展现“中国风味”，堪称中西合璧的代表。
图自王正华《呈现“中国”：晚清参与1904年美国圣路易万国博览会之研究》。
宁波商人“出战”世博会
进入民国后，振兴实业呼声日高。一批宁波商人拿着各自的“拳头产品”积极参与世博会，代表“国货”出海，屡获荣誉。
宁波北渡商人、“钟表大王”孙梅堂，年轻时接手其父创办的上海美华利钟表总行，制造出第一批国产时钟。1915年，“美华利”牌时钟参加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世博会，取得各类时钟优质奖，“美华利”牌插屏钟，获得了大钟金质金章。
获得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金奖的“美华利”插屏钟。
1915年，由宁波人项松茂发起组建的五洲大药房成立，同年的巴拿马世博会，五洲大药房携“地球”牌药品、“血字”牌保健品参展，并获得银质奖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项松茂收购了德国商人设在徐家汇的固本皂厂，改名“五洲固本皂药厂”，制药、制皂两大部投入生产，五洲固本皂药厂的“荷叶荷花”牌香皂等产品获得1926年费城世博会的化妆卫生用品类丙等金质奖章。
五洲固本皂药厂使用的“荷叶荷花”牌商标。
主要由宁波人参与组建的商务印书馆，也是世博会上获奖专业户。1919年，商务印书馆机械工程师、慈溪人舒震东，对日文打字机技术进行创新改造，成功研制出中国第一台具有使用价值的中文打字机。1926年的费城世博会上，商务印书馆的中文打字机和该厂的教育印刷品及出版物一起获得甲等大奖、乙等荣誉奖和名誉优秀奖等不同系列的奖项。加上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上赢得的印刷用品、仪器标本、儿童玩具、电镀铜板等类物品的各项大奖，商务印书馆称得上是上海赢得早期世博会奖项最多的企业之一。
宁波的如生罐头鲜笋厂，以国内首创制作油焖笋闻名，“宝鼎”牌油焖笋不仅畅销国内市场且远销欧美，年产量曾达120万罐。在1926年的费城世博会上，“宝鼎”牌油焖笋罐头荣获特等奖，1927年的德国莱比锡世博会，“宝鼎”牌清水整蘑菇罐头荣获金质奖章。
图自2012年出版的《甬城老字号》。
慈溪人沈久成、陈万运、沈启涌创立的三友实业社，以生产“金星”牌烛芯闻名，1917年，他们向民族纺织工业进军，1926年，三友实业社的“三角”牌毛巾在费城世博会上获纺织品类丙等金质奖章。
“三角”牌毛巾，上海黄浦区档案馆藏。
1933年，美国举办芝加哥世博会，在宁波人“火柴大王”刘鸿生的推动下，“大中华”旗下国产火柴品牌组团出海，名烟、金鸡、金鼠、仙鹤、五蝠等各色火花，在芝加哥世博会上竞相辉映……
宁波人严信厚曾创办老九章绸缎庄，1937年，老九章“麟章”牌绸缎在法国巴黎世博会上获得金奖。
老九章“麟章”牌绸缎广告。
宁波商人在世博会上的亮相不止于此，篇幅所限，且暂搁笔，欢迎广大读者订正补充。
甬派客户端记者 顾嘉懿
编辑 诸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