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综合楼7层的走廊墙壁上，悬挂着一张特殊的五线谱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挂图——与寻常乐谱相比，规整的歌词和音符间，多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灰色小点，那是由3D印刷新技术印出的盲文。
3月1日，教育部、国家语委、中国残联联合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盲文方案》正式实施。这是继202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手语方案》实施后，国歌的另一种呈现形式。至此，视力残疾人也和普通人、听力残疾人一样，有了属于自己的国歌视触对照挂图。
从声音到手势，再到指尖跳动的旋律，国歌表达形式的不断延伸意味着什么？当庄严旋律沉淀于方寸凸点之间，跨越感官界限的背后，是用指尖丈量文化共鸣的哪一种可能？将视触对照置于同一张挂图，又是我们对于共筑无障碍桥梁和消弭群体鸿沟怎样的作答？为此，记者赶赴北京采访北京联合大学国歌盲文方案课题组及其他多位相关人士，试图寻找答案。
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内悬挂着的国歌视触对照挂图。
800多个盲文单元，三个大版本十几次小修改，前后组织100多位盲人体验感受……
通用盲文版国歌制作背后
盲文的单元，是“方”。横向两列纵向三行，6个点位构成了“一方”。不同的点位组合对应着不同的字符。这一由法国盲人路易·布莱尔在1824年巧妙创造的文字系统，被称为布莱尔盲文。这套拥有64种组合的“触觉密码”，能同时传递中文、法文、英文、乐谱、数理化等多种信息，是盲人感知这个世界的重要方式。
在国歌视触对照挂图上，庄严的旋律被凝结成800多个盲文单元。“在明盲对照部分，标题盲文65方（含空方），歌词259方，简谱260方，五线谱251方。”北京联合大学国歌盲文方案课题组负责人、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教授钟经华指着墙上的挂图说。
钟经华在向记者介绍墙上的国歌视触对照挂图。
自2022年起，钟经华带领团队开始了国歌盲文方案的研制，“三个大版本，十几次小修改”，在分词连写、读音标注、排版方式等各方面仔细斟酌，最终于2024年8月确定最终方案。团队成员中，有音乐学、盲文、语言学、特殊教育等不同专业领域的明眼人，也有盲人。
“其实在此之前也有不少盲文版的国歌，但是许多并不规范。”钟经华解释，一方面是翻译过程中理解不同导致的乐谱不一致，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时间变化，不同版本也会有细微差异。为了让盲人朋友能触摸到规范、统一的盲文国歌，钟经华团队受中国残联委托开始研制国歌通用盲文方案。
“作为国家尊严和民族精神的象征，国歌的规范性和严肃性至关重要。从这个角度来说，研制盲文国歌挂图能够让盲人规范地读写国歌，并以挂图的形式让盲人朋友也像普通公民一样表达对于国歌的敬意，充分体现国歌的庄严性。这是一个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举措，也是彰显平等、融合理念的很好案例。”中国盲人协会主席李庆忠认为。
国家通用盲文方案韵母符号表。
从汉字到盲文的歌词翻译，团队严格遵循国家通用盲文规则。钟经华坦言，核心难点在于分词连写和读音标注。他举例，比如“中华民族”是翻译成“中华”和“民族”两个词语，还是直接翻译成“中华民族”。又比如，“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句中，“了”应该标“liao”还是“le”，“的”应该标“di”还是“de”。
在纠结的时候，团队请教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原团长、音乐总监于海。“在读音标注这块，他给我们拍了个板，还是应该根据实际唱法来进行标注，让盲人‘所摸即所唱’。”钟经华告诉记者。
钟经华在向记者讲解国歌通用盲文方案的歌词翻译细节。
此外，中国盲人协会原主席、演奏家甘柏林教授也给方案提供了不少修改意见。收到邮寄的纸质版挂图后，甘柏林亲自体验后通过电话认真与团队沟通细节。这一份肯定也给了团队继续做下去的信心和动力。
当然，在整个过程中，盲人的反馈意见也至关重要，“毕竟最终是以盲人的触觉为准，他们的感受才是最终检验标准”。于是，团队前后组织了100多位盲人前来体验感受。“于海老师也向我们转述了重庆扬帆管乐团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盲文国歌挂图的情形，当时我们就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钟经华说。
国歌通用盲文方案研制过程中，盲人朋友在现场体验感受并给予反馈意见。受访者供图
“健全人有国歌挂图，聋人学校有手语版挂图，那盲人学校呢？”
从声音、手势到指尖旋律的延伸
其实，这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第一次在表达形式上的延伸。
早在2021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手语方案》就已正式实施。同年3月4日，在全国政协十三届四次会议开幕会上，当全国政协委员邰丽华用手语“唱响”国歌的时候，屏幕前的仰国维难以抑制地激动。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人文艺术学部教师仰国维，是手语版国歌的主要研制人，也是一位失聪者。历经4年，他和他的团队通过调研、试用、研讨，最终研制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手语方案》，52个铿锵有力的手势动作，实现了聋人手语使用者规范、统一、严肃地表达国歌的愿望。
邰丽华在进行手语国歌演唱排练。受访者供图
“手语是聋人群体每天使用的第一语言，我们对手语表达有着深切而敏锐的感受和理解，这是健听人和以手语为第二语言的使用者无法替代的。”仰国维说，手语版国歌并非简单翻译，而是以肢体动作、空间位置和面部表情的形式将音乐旋律进行视觉化呈现，强化情感传递。
从声波震动到手势传译，再到触觉编码，如今，国歌大家族又添了一名“新成员”。其实，关于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盲文方案》的必要性，钟经华也经历了一个认识改变的过程。他坦言，毕竟通过倾听和模仿，视障人士其实也可以唱好国歌。“对聋人群体来说，手语版国歌是‘必需品’，相较而言，盲文版国歌对盲人群体而言似乎是‘奢侈品’。”
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是聋人学校教室墙壁上的一幅挂图——“健全人有国歌挂图，聋人学校有手语版挂图，那盲人学校呢？盲人也应该有自己的挂图。”
盲文书籍。
对于健全人而言，国歌拥有视、听、唱三个纬度，而盲人只能通过听和唱来感受国歌。“国歌是有形的”，钟经华觉得，当明眼人看见墙上的国歌挂图而肃然起敬的时候，盲人也应该拥有自己的“有形旋律”，能通过抚摸挂图上的物理起伏，实现跨越感官屏障的文化抵达。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件事情对社会理念和公众接纳度带来的影响。”钟经华强调，这不是盲人群体一个小圈子的事情，是整个社会都应该关注的议题。当一个小孩从小就学过手语、见过盲文，当他见到聋人盲人的时候，排斥感就会降低，群体之间的鸿沟就会慢慢消弭。
“在我看来，国歌这个国家仪式发展为声音、视觉、触觉三个维度体系，标志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升。这种形式上的外延能够在无形中促进社会对残疾人的认知转变，从‘特殊照顾’向‘平等参与’的转变。”仰国维认为。
仰国维和团队在研制国歌通用手语方案过程中。受访者供图
平等、参与、共享
期待一个更接纳和包容的未来
当视触对照被置于同一个挂图，歌词、音符与盲文的交织，其实也预示着明眼人群体和盲人群体的隔阂消弭和相互融合。
“最初听到钟教授团队在研制盲文版国歌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撼和感动。”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2024届研究生叶景芬说，这和仅仅听、唱国歌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且，除了呈现形式更多元、能亲手摸到国歌之外，更重要的是信息的平等性。
1997年出生在浙江丽水的叶景芬，是2021年浙江省唯一一名考上研究生的盲人学生。在她看来，不管是盲文版国歌还是手语版国歌，都是铺平残疾道路上的一条无障碍通道。虽然盲人、聋人和健全人认知世界的角度不同，但其实都是一样平等的，可以很自然很和谐地相处。
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图书馆内放置的盲文书籍。
“其实归根结底，通用盲文版国歌正式实施背后更重要的意义，是呼吁整个社会对于残疾人权益平等的关注。”钟经华表示。
此前3月3日，中国残联在北京联合大学举办《〈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盲文方案》《国家通用手语水平等级标准及测试大纲》两项语言文字规范实施活动，期间，中国残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副理事长李东梅表示，国歌不仅属于每一位中国公民，也属于每一个追寻光明与力量的生命。两项规范的研制实施，是继《〈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国家通用手语方案》实施后的又一重要成果，也是认真落实《第二期国家手语和盲文规范化行动计划》，大力推广国家通用手语和国家通用盲文的重要举措。
她还表示，“十四五”以来，手语盲文规范化建设取得积极成效。下一步，要进一步强化手语盲文工作的顶层设计，持续推动手语盲文规范化建设，大力推广国家通用手语和国家通用盲文。
国歌通用盲文方案研制过程中的数个版本。
当庄严的旋律既能响彻云霄，亦可沉淀于方寸之间的凸点，或许能让更多人理解——真正的无障碍，不是对特殊群体的“刻意附身”，而是给予尊重和平等的对话空间、打破视力或听力不可见而带来的隐形高墙，是让不同感知方式在文明的长河里，完成一场势均力敌的对话。
叶景芬说，其实在校期间，自己就和健全人同学有许多接触，甚至毕业课题招募的被试对象中就有很多明眼人学生。如今的她，是龙泉市盲人协会的一员，负责一些日常工作。近期还报考了一个面向残疾人开放的事业单位。她说，从一个个面试机会的增加，就能感受到社会对于残疾人就业方面的变化，“变得越来越包容”。
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钢琴教室内，一位视障学生（弱视）正在弹钢琴，座位左上方摆着一摞盲文乐谱。
从校园教育来看，作为我国第一所残健融合、综合性的特殊教育学院，残疾人权益平等是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一直以来努力的方向。“我们肩负着保障视力残疾人等特殊群体教育权益和文化权益的责任，为他们提供平等的学习和发展机会。多年来，学院积极营造‘残健融合，共同成长’的校园文化特色，让残疾学生和健全学生在同一校园环境中学习和生活，促进彼此之间的交流与理解。”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党委书记李岩表示。
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视觉传达设计专业聋人学生参加大学生广告艺术大赛的历届获奖作品。
在更广阔的社会维度上，探索和尝试也一直在继续。
2019年7月25日，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了白皮书《平等、参与、共享：新中国残疾人权益保障70年》，保障残疾人平等参与社会生活。2022年3月25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促进残疾人就业三年行动方案（2022－2024年）》，加快推进残疾人就业工作。同年5月5日，《马拉喀什条约》（全称为《关于为盲人、视力障碍者或其他印刷品阅读障碍者获得已出版作品提供便利的马拉喀什条约》）正式对中国生效。2023年9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无障碍环境建设法》正式施行……
“希望在未来，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残疾人群体能够真正、更好地融入社会。没有框架桎梏和刻板印象，我们也可以活成自己想成为的任何样子。”仰国维说。（来源：潮新闻）
